我送给父亲一个充气娃娃

001

有人说，“世上最好的家就是爸爸爱妈妈，妈妈爱我，我爱爸爸妈妈。”曾经，我的家就是这样幸福而温馨。我的妈妈叫曾慧，高挑漂亮，在一所中学当老师，爸爸黄继辉在税务局工作。

在我的记忆中，爸爸永远都是把妈妈放在第一位，妈妈想吃什么，即便半夜，爸爸也会下楼去给她买。我呢？多吵闹几声就要挨揍，且只要我惹妈妈生气了，爸爸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我。每年总会有几天，父母将我甩给外婆，他俩偷偷跑出去旅游……我有时候真的很怀疑，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。

在我12岁那年，一场车祸让我们三口之家的幸福戛然而止。那天晚上9点左右，妈妈开车去火车站接出差回来的爸爸。谁知，在一个与修路工地相接的交叉口，妈妈的车和一辆拖土的大翻斗车相撞……

经过七个多小时的抢救，妈妈捡回了一条命，却失去了意识。医生说，妈妈脑部受到重创，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，后半生可能就是植物人！

在重症监护室外，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妈妈，爸爸像个孩子一样，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，亲戚朋友见了这一幕，都跟着落泪……

妈妈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，医生要我们每天尽可能地在妈妈身边说话，唤醒她的意识。爸爸请了半年长假，除了处理车祸后的官司和赔偿等事情外，他几乎24小时守在医院，陪在妈妈身边，和她聊天、读书。

那段时间，我寄住在外婆家，当时舅妈刚生小表弟，一家人忙得人仰马翻。为了不让大家操心，我自己上学、放学、洗衣服……周末时，我也去医院，和爸爸一起陪在妈妈身边，希望她早日醒来。

半年过去了，妈妈身体的各项指标都稳定下来，可大脑仍然没有意识。医生建议妈妈出院，回到熟悉的家中更利于她的康复。爸爸把妈妈接回了家，给只有40岁的她办理了病退手续。爸爸请的长假也到期了，他花高价给妈妈请了一个护工，负责妈妈白天的日常护理。

002

记得那个护工到我们家时，爸爸给她列了一份详细的“工作程序”。妈妈用的毛巾就分5种，擦脸、擦身子、擦手、擦脚等各不相同。从早上8点到晚上6点，翻身、喂食、按摩等，事无巨细。那个护工在家干了三天，就辞职了。

随后，家里陆陆续续请了十来个护工，每个都干不长久。无奈之下，爸爸向单位提出申请，从市地税局调到离家不远的税务所，这样他可以更好地照顾妈妈。

爸爸的同事和朋友都说他傻，那时爸爸已经在副处干了五年，眼看就要提正处，他却非要到小税务所任副所长，这个职位充其量只是个正科。爸爸不觉得可惜，对我说：“和那些级别比起来，你妈妈更重要。”爸爸的话让我心里暖暖的，当时的我特别想抱抱他，可又觉得那是女孩子做的事情，最终作罢。

妈妈出事前，我们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型。家里大小事务都是妈妈操心，爸爸反倒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。现在，爸爸学会了做饭、洗衣、打扫屋子，给妈妈翻身、擦洗……每天下班回到家，他就熟练地开始干这些家务。晚上8点多，终于可以坐下来，他开始给妈妈读书、拿着照片讲咱们家从前的事。

一年365天，在我眼里，爸爸几乎每天都是重复这些程序。最初一年，我们拿放大镜的眼，每天盯着妈妈，期待她有所反应，她依然平静地躺在那，对我们不闻不问。第二年，为了唤醒妈妈的意识，爸爸带着她四处求医。尝试了物理治疗、高压氧、中医针灸等各种治疗手段，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。

第三年，妈妈还是静静躺在那，第四年……医生的话还是那样，要我们加强刺激，有可能会恢复意识，也有可能一辈子也是这样。我和爸爸无数次幻想她会醒过来，可事实证明，她可能真的没办法醒来了。

我很绝望，高中的时候，我选择了住校。一是减轻父亲的负担，另外也是不想每天都看到妈妈总是静静地躺在那里，我真的很难过。

003

得知我要去住校，外婆劝我说：“喆喆，你去住校了，谁来管你妈妈呀？”我很奇怪，妈妈一直都是爸爸在照顾啊，我何曾插手了。我住校后，不还是爸爸照顾吗？

外婆迟疑了片刻说：“喆喆啊，有些事你不懂，你爸爸现在正当年，你妈那样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。你在家，才能把你爸箍在这个家。你要是不在家了，你爸的心迟早会变的……”

我反过来为我爸说话：“不知道外婆你在担心什么，我爸那么爱妈妈，他怎么会变心？”

在我读高一那年，爸爸照顾妈妈的事迹被本地一位记者得知，他兴冲冲地找到我爸爸要采访。我爸爸说了几句后，婉拒了对方的深入。结果，那位记者又去采访了邻居，小区的居民，以及爸爸单位的同事、领导。最后，此事被他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，刊登在我们当地的都市报上。

报道一出，在我们那引起不小的震动。这几年，我爸对我妈妈的照顾和付出，大家都看在眼里，除了闲聊的时候夸两句就没什么了。哪知被记者这么一写，我爸的形象变得异常高大起来。当时我们的社区正在寻找先进典型，我爸自然被首推，还有领导说要推他参选道德模范。

我爸所在单位的领导看了这篇报道后，局长亲自到我爸所在的税务所慰问，让他有什么困难向单位反映，说他是正能量的典范，要大肆进行宣传。局里更是还打算把我爸爸提为所长，说他是真正的能力过硬，又有责任心的好领导！

面对突如其来的各种荣誉和名利，我爸的第一反应是拒绝，拒绝不掉的，他就躲。街道安排他演讲、接受采访，他一律声称要照顾我妈没时间，或者推脱要带我妈妈到外地医院做治疗。单位领导要求的宣讲会，他实在躲不过，上台说了两句就匆匆结束。至于提拔的事，他更是一口拒绝，说自己没时间没精力，不能做好带头作用，怕给组织扯后腿……

在大家眼里，我爸是个怪人，放在眼前的出名、走上仕途的大好时机，他竟然都主动不要。我也很奇怪，问爸爸：“为什么不愿意啊？妈妈出事前，你不是计划好了用多少年走上厅级吗？”爸爸淡淡一笑说：“照顾你妈，是我做丈夫的本分，有什么好宣传的，我又不是冲着这个好名声去的。”

我爸的话再次震动了我，我鼓起勇气，给了他一个男人的拥抱。爸爸有点意外，不过他很快拍拍我的后背说：“儿子，今后我们继续努力，直到你妈妈醒来。”

令我不爽的是，不管爸爸如何做，外婆以及舅舅一家总是颇多微词。外婆说：“你爸那不是见荣誉就躲，他估计是怕有一天，会从高处跌落下来……”我不想和老人家多理论，可我做梦也想不到，外婆的话会一语成谶，爸爸的光辉形象坍塌了。

004

上高三后，学习压力大，我身体一直不好。我记得那天是周四，我又开始头疼和低烧，老师让我回家好好休息两天。下午放学后，我背着书包打了个车回到家。

到家后，我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了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，拼命敲门。过了会，爸爸来开门，一见是我，他的脸上有一丝慌张。我问他：“在干吗呢？半天不开门。”话音刚落，我就看见客厅坐着满脸惴惴不安的王阿姨。

我看着她，她很不自然地和我打招呼：“喆喆回啦？”我回头看看爸爸，已经18岁的我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。我把书包一甩，直奔妈妈的房间。看着她还是一动不动躺在那，我的眼泪奔涌而出。我拉着妈妈的手，哭着推搡她：“妈，妈，你就不能醒醒吗？你再躺下去，我们家就散了啊……”

爸爸应该是听见了我的话，他走到我身边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说：“儿子，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我恶狠狠地瞪着他说：“我想的是什么样？你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吗？我妈还没死，我妈就在这个屋子里啊！”

我越说越激动，加上身体虚弱，晕了过去。等我醒来，我已经躺在医院，爸爸守在我身边。医生说我是心肌炎，需要住院几天。

我住院那几天，爸爸两头跑。可是我不想跟他说一句话，他问我任何问题，我都用点头摇头代替。他几次想找我说点什么，我都用被子蒙住头。

我不想听他的解释，事实就是事实，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。那个王阿姨是爸爸的同事，妈妈出事后，她好几次代表单位到我们家来慰问。一次，爸爸实在走不开身，她还到我家来给我做过饭，照顾过妈妈。现在想来，我爸和这个王阿姨早就有端倪了。

住了两天院后，我情况好转，我赶我爸回去，让他不要来了，我会自己照顾自己。爸爸不放心，通知了外婆，让老人家到医院照顾我。

那年外婆68岁，身体健康。我躺在床上，想起外婆曾说过的话，觉得她肯定知道点什么。于是我故意把话题往我爸身上引，外婆却和以往不同的态度，说的全是我爸爸不容易之类的话，这里面肯定有问题。

后来，我想到找妈妈曾经最要好的闺蜜张阿姨打听。张阿姨让我不要操这些心，集中精力准备高考。看来大家都是为了我高考而隐瞒着什么，既然这样，我肯定问不出来什么。

我决定先安心备考，考完了再继续探究。以前，我都是一个星期回家一次，后来则半个月回去一次。回去后，我也只会在妈妈床前，和她说说话，对爸爸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。他想必也是心情复杂，想跟我说话，我却不理不睬，想对我发脾气，又不敢。

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，像山一样伟岸的父亲，在我心中变得如此猥琐和不堪。

005

高考过后，我发挥不错，以我的成绩可以报外省更好的大学，最终我选择了本市的一所一类大学。主要是我不放心妈妈，有我在身边，爸爸即便再有二心，他也会有所顾忌。

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，爸爸把我的通知书拿到妈妈面前说：“玲，你看咱儿子都上大学了，你倒是睁开眼看一看啊……”说着说着，他的眼泪流了出来。如果不是我曾目睹了那一幕，我想我会再次被爸爸的深情感动。

高考后，我终于从和我爸在一个系统工作的同学妈妈口中，大致知道了我爸和王阿姨那点事。在我妈成为植物人的第三年，我爸才和王阿姨走得很近。王阿姨的丈夫患病去世已久，留有一个女儿。她对我爸爸一直非常好，在生活和工作上都十分照顾。起初，我爸对我妈表现得一片深情，照顾得无微不至，没有人相信他们有什么。直到有一次，两人从酒店出来被同事撞见，他们的事才被坐实。大家突然明白，为什么我爸爸面对那些名誉不仅不动心，还躲着。原来，他是怕被抬得高，摔得惨！

所以那天，当爸爸当着我的面又“表演”一番后，我冷冷地说：“你再坚持四年，四年后，我一毕业，就将我妈接走，让你去寻找你的幸福。这些年，你也演累了吧？”

爸爸听了我的话，脸唰地红了，他低下头过了许久说：“爸爸也是个男人，有些事希望你能理解。但是我对你妈妈和这个家的爱，是真心的。”

那一刻，我的心中五味杂陈。是啊，妈妈已经躺在那里整整六年了。六年来，爸爸所有的假期都用在给妈妈看病的路上。他带着昏迷不醒的妈妈四处求医，还学会了按摩、针灸，每天给妈妈放松肌肉，妈妈身上没有长过一次疮。

爸爸从一个从来不做家务的大男人，变成一个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，阳台上种满花草的家庭妇男……如果没有爸爸这些年的付出，妈妈也不会活到现在。

可是，即便这样，他也不能把别的女人带回家，就在妈妈的隔壁房里……想到这些，我还是无法原谅他。

上大学后，我只要有时间就回家亲自照顾妈妈。爸爸总说让我多出去玩，多结交朋友。我总是冷冷地怼他：“我要适应今后一个人照顾妈妈的生活。”他一听，就不再说话。

大一下学期时，一个周末傍晚，我回到家，发现爸爸坐在阳台上抽烟。他已经戒烟了十多年，怎么突然又抽了起来？正当我疑惑时，他回头发现了我，望着我半天才说了一句：“你王阿姨今天再婚了！”

我这才得知，那次被我发现后，爸爸就和王阿姨再也不来往了。不过王阿姨一直等着爸爸，直到她追随大学毕业定居在杭州的女儿，她才开始放下我爸爸。在女儿的撮合下，王阿姨认识了现在的老公。

看着爸爸憔悴的样子，按道理，我应该生气，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，我却对他有些心疼。在那一刻，他在我心中不是爸爸，而是一个失恋的男人。

006

大三时，我也谈恋爱了，女友名叫肖妮妮。她是一个漂亮而善解人意的女孩，不嫌弃我有一个植物人妈妈，还说今后和我一起照顾妈妈。有了爱情的滋养，我开始从一个男人的角度，有些理解爸爸了。有时候我想，让爸爸和妈妈离婚吧，趁爸爸还年轻，放他去寻找自己的幸福。可当我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妈妈，又说不出口。

不曾想，在我临近毕业时，我妈的身体每况愈下。由于常年卧床，器官全都衰竭了。一次高烧过后，妈妈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，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

妈妈走的那一天，外婆哭得撕心裂肺，我也哭得昏天黑地，原想着马上毕业，我可以更好的照顾她。相反，爸爸却一直很漠然，直愣愣地坐在那，看不出有任何情绪。

周围的亲人朋友都开始窃窃私语：“老黄终于解脱了”“估计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”……如果不是妈妈的葬礼，我估计外婆和舅舅们早就与爸爸闹开了，我也对他的表现彻底失望。

妈妈下葬的第二天晚上，我被一阵哭声惊醒。起来看时，只见爸爸抱着妈妈的遗像，痛哭不已。眼前的爸爸，两鬓早已斑白，面容下垂，才几年的功夫，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，变成无助的“老人”。生活的艰难和苦闷，像刀一样刻在他脸上，就连哭亡妻，也要在家里悄悄躲着。因为不论他怎么做，有“前科”在身，他都是错的。这么多年以来，他心里的苦，我又能懂几分呢？

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，不禁为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，对他的愤恨而感到后悔。我没有打扰他，悄悄回了房间。

从那以后，我对爸爸的态度虽然不再冷漠，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对他的关心。他估计也和我一样，想对我好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会让我满意。

那件事在我们父子之间造成的伤，似乎始终无法弥合。

007

大学毕业后，我在本市找了一份工作。没干多久，我决定考研。经过一年的努力，我考上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。

临走时，我鼓起勇气，决定和爸爸好好聊聊。那天，我做了几个菜，备好了酒。爸爸下班后，看我准备的这一切，十分惊讶。这是这么久以来，我们父子首次面对面对话。那天，我说如果有合适的，让爸爸还是再找一个，我不反对。

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说：“明年我就要内退了，谁还要我这个老头子啊。再说，我一没钱，二没房。咱们家这个房要留着将来给你结婚用……”

我劝道：“爸，你不要考虑那么多，这些年你一个人太辛苦了。”当这句话说出口时，我发现爸爸的眼眶湿润。那一刻，我坚信，爸爸知道我懂得了他。

读研后，肖妮妮也追随我来到武汉，并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。我俩在武汉租房同居，并决定等我毕业就结婚。

稳定的感情生活让我总是想起父亲当年说过的那句话：“爸爸也是个男人。”是啊，我们当时只苛责他要对妈妈忠诚，却从没有想过他也是一个有着正当需求的男人。

直到现在，我才明白，爸爸对妈妈，是真爱。如果没有那份爱，他也不可能坚持悉心照顾妈妈那么多年。因为对妈妈的这份爱，对家庭的责任，他才面对痴情的王阿姨，始终无法迈出离婚的那一步。

想明白这些，我不再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，甚至经常在电话里和爸爸开玩笑：趁着夕阳红，赶紧找个女朋友燃烧一把。他在电话里骂我越来越不像话，可声音却带着笑。同时，他也催我赶紧和肖妮妮办个订婚仪式，不能让这么好的女孩跑了。

2018年4月，我面临毕业，肖妮妮让我在武汉找份工作。如果这样，我们就有可能在武汉定居。可是我爸爸怎么办？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，让他找老伴，他也从不正面回应。

本来春节期间，我回去看他一个人孤单单时，心里就不是滋味。且我还无意中在他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一张黄片。要在以前，我肯定觉得他没带好头。可现在，我知道这是独居男人无法避免的一些事。我合上抽屉，依旧对他孝顺有加。

5月23日是老爸的生日。我想了想，我爸也不缺啥，他对衣服、包包、手表这些都不是很看重。送点什么讨他开心呢？深思熟虑之后，我网购了一个情趣充气娃娃快递到了我家。

肖妮妮说我太前卫，不适合我们的传统。虽然我也有些忐忑，怕我爸爸打死我，但我也觉得这是男人送给男人的礼物，在我爸找到新伴侣之前，未尝不是一个慰藉。

礼物送出去后，我一边忙毕业离校的各种事，一边等着我爸爸的反应。半个月过去，爸爸打来电话：“儿子，你的礼物我心领了，我还要告诉你的是，我已经在物色新老伴了，你就不要再为我瞎操心了，放心留在武汉找工作陪妮妮吧。有空的话，你俩记得回来看看我就成……”

挂断电话，我不争气地哭了。

我曾一度认为他在介怀当年我拆散他和王阿姨的事，所以才赌气不找老伴。现在我明白，我爸爸在收到我的礼物后，知道我在为他担忧，为了让我安心在外打拼，免除我的后顾之忧，他决定去找老伴了。他对我的爱，从来一直都在。

我想，我会很快收到我爸爸的好消息。